野生派阿城

□尹 畫

《威尼斯日記》是阿城在1992年5月-7月，于威尼斯寫下的日記體隨筆。體裁是日記，卻也可以當作游記來看。我在書里讀到不少威尼斯的生活細節。比如威尼斯路標上的文字，拼的都是威尼斯當地的發音。在威尼斯買不到蔥，但是威尼斯人吃蒜。威尼斯人認為的做玻璃，是做大型玻璃吊燈。威尼斯人中午休息。威尼斯人走得很快，而且通曉近道兒。想包餃子，街上沒有豬肉賣，原來意大利夏天不賣豬肉。意大利人善言談。意大利人非常懂得器物之美——我去過威尼斯，身份是兩天的游客，不過阿城筆下的威尼斯的細節我都不知道，故而深刻明白了“走馬觀花”與“沉浸式旅行”的差別。

阿城興趣廣泛。古典音樂、美術、文學、籃球、電影……皆能信手拈來，隨性發揮，有思想深度，有文化根基，有獨特的審美觀。他說音樂旋律是用來感受的，不是用來思考的。劇場藝術活動的快樂，包括排隊買票。1986年，他花了3個多月的工資，買了一張帕瓦羅蒂的黑市票，聽歌劇時心甘情愿被音樂與戲劇控制，像個快活的傻瓜。他覺得中國戲曲的開場鑼鼓與意大利歌劇的序曲的早期作用相同，就是鎮壓觀眾的嘈雜聲浪，因為從前中國歐洲的劇院里都可以賣吃食、招呼朋友和打架。而吃到一道扇貝，平常人無外感慨味道鮮美與否，他卻聯想到希臘神話的維納斯生自殼中，真是合情理。講到中國傳統小說的精華，他歸納成一點，即中國的世俗精神。純精神的東西，由詩承擔了，小說則是隨世俗一路下來。談到籃球，他說讀好的籃球文章亦人生一大快事。說到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在意大利賣座極好，則歸因于意大利人好時裝。總之，思維極其靈動的阿城，所思所想遠比常人更為發散，這大概就是作家天生具備的秉質之一吧。

阿城在隨性發揮時，也聊到了身邊的數位朋友。1984年夏天，他和芒克去秦皇島與人談生意，以為可以賺點兒錢。芒克一到海邊，就脫了鞋在沙灘上跑，玩了很久。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國人的血統，阿城躺在沙灘上看著美詩人興奮地跑來跑去，想，如果我們能賺到錢的話，可能是老天爺一時糊涂了。寫到蘇童，講他的敘述中有一種語氣，飽滿，有靜氣，仿佛是電影里的廚師，身上卻沒有廚房的味道。又講蘇童的許多小說都有宿命。還說王安憶是異數，小說中也出現了宿命主題。說到朋友木心，他說木心在回答關于中國作家什么時候能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一針見血：譯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國人著急的時候。寥寥數筆，像是肖像素描，抓住了人物的顯著特征，栩栩如生的模樣就被勾勒了出來。

阿城不是學院派，他是生機勃勃的野生派，自由，瀟灑，無拘無束。他的文字中沒有匠氣，金句頻出，舉的例子都新鮮活潑，忍不住摘抄幾句：“人世間的無聊，常常只因為煞有介事。”“好文章不必好句子連著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來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費力氣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無時無刻不聰明會叫人厭煩。”“下午開始刮風，圣馬可廣場那些接吻的人，風使他們像在訣別。”“人世就是這樣，會靜靜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極熟的東西。我有一個朋友一天忽然說，好久沒有吃醋了，當即到小鋪里買了一瓶山西老陳醋，坐在街邊喝，喝得眼淚流出來。”文字鋪展開強烈的畫面感，這是阿城擅長的閑筆，閑而不閑，留有余味。

阿城曾夸獎古人最是閑筆好。去威尼斯時，他帶了本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他說《教坊記》開首述了長安、洛陽的教坊位置后，筆下一轉，卻說：“坊南西門外，即苑之東也，其間有頃馀水泊，俗謂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令文章一下蕩開。于是阿城寫文也重閑筆，去到威尼斯的一家小書店，店很小，樓梯上擺的都是書。此時閑筆一轉，寫有一個老人在角落里看書，游客們轟轟烈烈地從店前走過，令文章一下蕩開，有了意境。

阿城在《威尼斯日記》里還屢次提到《揚州畫舫錄》，說這是本有意思的書，閑適、生動，有人與環境的質感，最易讀懂，是一本看過了還想再看的書。《揚州畫舫錄》里記下了一千多出戲的戲目，還記錄了當時的許多演員、演出程序、演出酬金、角色分類，甚至還說到因為揚州潮濕，外來的演員會長癬疥。讀完《威尼斯日記》，我馬上下單買了《教坊記》和《揚州畫舫錄》，這是阿城的經看之處。不單單有自己的奇思妙想，還有充實的知識儲備。讀他寫的書，再讀他讀的書，如此，才算心靈上與阿城靠近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