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來彩
偶得一份張謇書丹、李慈銘撰文的《薛母郭恭人墓志銘》拓片(見圖),頗有撿漏之喜。細究深考,也有意外之獲。拓片為九塊,全文錄于下:
咸豐之季,余在京師與陽湖呂編修耀斗、桃源尹御史耕云交最善。兩君時時為余道:全椒薛淮生侍御之為人,而未相過從,亦不知其有賢婦也。同治中假歸時,時過杭州。侍御之弟慰農觀察方守杭,相得甚。洎觀察去官為寓公,過從益習。時侍御已卒,恭人挈其子女依觀察于杭,始稍稍聞恭人之賢,教育子女嚴而有恩,家庭之間事有儀法。旋以次女歸吾友桐廬袁君昶。自辛未以后二十余年,與袁君同官京師。恭人時來省女,益習聞恭人平生事親之孝,相夫之智,治家之勤,終始夷險,完備一節。而浙士大夫之官京師言內助者,無不知袁君之有賢儷,好禮游藝,崇尚名德,有林下風,益以嘆恭人之教為不可及也。比年,恭人嗣子葆梿以名孝廉為京官,遂就養終焉。葆梿以袁君所撰行述,且涕泣言恭人平時頗知慈銘之不妄言,本原遺恉,敘次先狀,屬慈銘志其墓,其曷敢辭?
按狀,恭人全椒郭氏,故望族。曾大父行,有兄弟五人登科官三品卿者。父諱士榮,歲貢生,直隸州州同。母金安人。恭人年二十八始歸侍御,為再繼室。逮事姑葉太夫人,其在室也,富而能貧。及為婦也,儉素益勵。侍御久困諸生,黽勉作苦,端業不懈。既通籍,入翰林,轉御史,京官奉薄,重以海內多故,寇氛洊棘,島夷乘之,外訌內僨,日夕憂危。處困不驚,米鹽夌雜,一以身任。其尤可稱者,金陵既陷,賊烽北指,皖桐之間,安堵如故。人皆懷土,無肯徙者。恭人獨策其必陷,提挈老弱,涉歷險阻數千里,走京師。甫至,而全椒不守。定陵末年,怡、鄭得君罪輔助之,兇焰日熾,國是大壞,肆為嚴刑,脅制百官。侍御岳岳,屢上封事,危言深論,禍在不測。恭人隱相勖厲,期盡厥職,無以家為念。此其智識固非常人所能窺矣。同治改元,侍御典試江西,未撒棘,卒于闈中。恭人聞赴,欲自裁,恍忽中若有神告之以門業負荷為重者,遂茹痛撫孤。昏嫁畢臻,冰檗彌凜。卒能再起其家,天所相也。
侍御初娶于王,浙江鹽運使鑄之女,再娶于吳翰林侍講學士鼒之女。有所生女二,恭人字之如己出。長以嫁士族,許镕、楊永言,其婿也。恭人生女子子五,前三人皆殤。五適袁君,六適山西知縣熊方燠。以兄公教授君次子為后,即葆梿也。光緒壬午科江南舉人,官光祿寺署正。恭人生于嘉慶己卯五月十九日,卒于光緒壬辰閏六月十八日,享年七十有四。次年三月歸葬于羅梁山之先塋。
慈銘竊惟婦人以嫥靜為德,其不幸以節烈見者,非始愿也。然古之志列女兼取才藝,亦必有奇特殊異之觀。其為傳列女者所不及,而能相夫迪子,克成忠孝,興立門戶,在前史所稱如唐李景讓之母鄭、楊憑之叔母薛、宋蘇易蕳之母薛、賈黃中之母王、歐陽文忠之母鄭,皆以婦德母儀詒范百代。雖無瑰行偉聞,而有裨于國,有造于厥家,校之摩笄截臂,為功于名教一焉。嗚呼!恭人章妻滂母殆兼之,而不有其名者矣。系之銘曰:是相所天,為真諫官。銜哀自全,室家以完。有子帥先,有女儷賢。胡不百年?下從九原。貞柏芳蘭,長豐其阡!
賜進士出身中憲大夫掌山西道監察御史稽查兵部翰林院事務會稽李慈銘撰文
賜進士及第奉直大夫翰林院修撰通州張謇書并篆蓋
薛母郭恭人是清咸豐進士、監察御史薛春黎的繼配夫人,也是杭州知府、惜陰書院山長(院長)薛時雨的二嫂。她于光緒十八年閏六月十八去世,享年74歲。她的嗣子、光祿寺署正薛葆梿根據她的遺愿,請浙江進士李慈銘撰寫墓志銘。薛葆梿接到李慈銘寫好的墓志銘后,便修書給光緒二十年狀元、翰林院修撰張謇,懇請他為墓志銘書丹。張謇欣然答應。
薛葆梿為什么請張謇為嗣母郭氏墓志銘書丹?張謇又為什么極爽快地答應?
這要從張謇與薛葆梿的深厚友誼說起。同治十三年(1874年)張謇考入南京惜陰書院,成為薛時雨門下弟子。薛時雨不僅在學業上對他悉心指導,而且在生活上對他也是體貼照顧。知道張謇家貧,薛時雨不僅免收他的學費,而且還免費安排他和自己的侄子薛葆梿、嗣子薛葆楹一起食宿,在惜陰書院住讀三年。張謇第一次見薛葆梿、薛葆楹時,就對他倆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他在同治十三年五月初八的日記中寫道:“詣薛山長,極承激賞,并見世兄飴澍、葆楹,翩翩美少年也。”“飴澍”應該指的是薛葆梿,而薛葆楹字飴澍,這當是張謇的筆誤,因是初次見面,還沒搞清楚他兄弟倆的字號。此后,他與薛葆梿和薛葆楹朝夕相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薛時雨處,張謇感到格外舒暢,隨后的日記中也多有記錄,多次寫下他與薛葆梿在清涼山下散步納涼的情景,并且“飴澍(薛葆梿)以《文待詔帖》《藤香館詩抄》見惠”。此后他們成了朝夕相伴的同學加朋友。張謇對薛葆梿贈送的書籍愛不釋手,在日記中寫道:“看《藤香館詩抄》,又竟燭二寸。”因這層關系,薛葆梿請求張謇書丹,張謇當然不會拒絕。
從李慈銘撰寫的墓志銘,可以看出郭氏確是一個賢惠堅毅、有遠見卓識的女人,能處困不驚。她從小跟隨父親識字讀書,博通經史,有“不櫛進士”之譽。薛春黎在江西主持鄉試時猝逝,郭氏便毅然決然地帶著女兒們從北京輾轉千里,一路奔波,到江西為丈夫奔喪,并按照薛春黎的遺囑,過繼侄子薛葆梿為嗣子。在兵荒馬亂之際,她不僅護一家人周全,而且悉心培養嗣子薛葆梿,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李慈銘在文中多有贊頌。
這里有一則關于郭氏選婿的事,值得一敘。郭氏料理完丈夫的喪事后,挈其子女跟隨小叔子薛時雨到杭州生活,家中尚有一女薛儀祥未嫁。據說,郭氏托薛時雨為女兒擇婿,薛時雨故意嚴肅地問她:“二嫂擇婿可有什么標準?是選有德的、有才的、還是有貌的女婿?”郭氏答當然選有德有才的女婿。于是,薛時雨哈哈大笑說:“我這里正有這么個人,德才兼備,不知可否?”說著,從袖中拿出袁昶所寫文章遞給二嫂,郭氏看了很高興,遂同意。關于郭氏擇婿的事,《清稗類鈔》中有記載。
張謇在書寫這份墓志銘時也是滿含深情的,采用他最擅長的楷書書寫,筆致方正穩健、秀逸峻拔,結體雄渾厚樸、柔中帶剛、含蓄高雅,堪稱精品。由此可以看出張謇不僅是一位狀元實業家,而且是一位杰出的書法家。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曾稱贊他書法“字亦雅,非常手也”。晚清著名大師俞樾曾寫過一副對聯稱贊他的書法曰:“陳太丘如是其道廣,顏魯公何止以書名”。
張謇書丹的《薛母郭恭人墓志銘》由蘇州人唐仁齋刻石勒碑。唐仁齋是清代蘇州著名的工匠,年僅33歲,留下的石刻作品極少,所以這塊墓志銘難得。這塊石刻被運往安徽省全椒縣復興鄉,埋于羅梁趙村郭氏與薛春黎的合葬墓。后墓被毀,墓志銘不知所終,幸留下了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