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健
前夜夢中竟見了我那去世43年的祖母。醒來后,心中便如塞了一團棉花,悶悶的,又有些酸楚。祖母生前的種種竟在這兩日間愈發清晰起來。
祖母姓劉名元蘭,娘家在原場北馬馮莊,是當時遠近聞名的富戶。家中設有“閨塾”,祖母便識得字。我幼時常見她戴著老花鏡,坐在樹蔭下讀報,左鄰右舍的老太太們每每投來艷羨的目光。祖母是裹過足的,又患風濕,從我記事起,她便拄著拐杖了。那拐杖是棗木的,磨得油亮,杖頭雕著簡單的花紋,不知是何人所贈。
我們姐弟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家境頗窘。全家八口人擠在三間草房和三間瓦房里。我和老二自幼與祖父母同睡一屋。我是長孫,讀書用功,很得祖母歡心。夜深人靜時,她常悄悄喚醒我,從枕下摸出些零食來,有時是幾塊桃酥,有時是半塊芝麻糖,雖偶有霉味,我卻吃得香甜。祖母的手瘦而皺,遞食物時總要在我手心輕輕一按,仿佛要把那點甜味按進我的血脈里去。
祖母63歲時得了食道癌。聞訊那日,14歲的我哭得最兇。奇怪的是,她的食道似有個閘門,時開時閉。祖父尋來偏方,制作成藥,伺機喂她,半年后,竟見好轉。消息傳開,方圓百里的患者紛紛來討教。祖父不厭其煩地講解制法,竟真救了幾條性命。有幾位痊愈的婦人硬要認祖父母作干親,說是報再生之恩。祖母總是笑著擺手,說這是各人的造化。
祖母生過六個孩子,只活了我父親和姑姑。我祖父是退休教師,父親如皋師范畢業后在村里小學任教,母親也是教書人。祖母雖未明言,心中卻盼著我們讀書上進,將來“謀個一官半職”。那個年代,這愿望雖樸實,卻也顯出她的遠見。她對我們的品行要求極嚴。記得有一次,我和弟弟偷了生產隊的西瓜,本想“孝敬”她老人家,誰知她舉起拐杖就打,邊打邊罵:“窮不能失志!”那拐杖落在身上,疼得鉆心,但更疼的是她眼中的失望。四十多年過去,我們自己都當了祖父,祖母的教誨卻如那拐杖的印記,讓我終生難忘。
祖母的拐杖不僅是她行走的支撐,更是她品格的象征。那根棗木拐杖不曲不折,恰如她的為人。她識字明理,從不輕視他人;她疼愛子孫,卻不放縱溺愛;她歷經苦難,卻不怨天尤人。她的生命,如同那根磨得發亮的拐杖,雖不華麗,卻堅實可靠。
如今,我亦年過花甲,每每教育兒孫,總不自覺想起祖母的言行。她的正直、堅韌與慈愛已融入我們的血脈,代代相傳。有時看著孫輩們嬉戲,恍惚間,仿佛又見祖母拄著拐杖,站在不遠處微笑。
祖母一九八二年去世,享年六十九歲。她的一生,平凡如田間的一株草,卻又堅韌如她手中的那根棗木拐杖。忽然想起祖母常說的一句話:“做人要像棗木,越老越硬。”這話樸實無華,卻道出了她一生的信條。